文化与艺术
《小丑》说的是我们吗?
2020-08-14
—— Brett McCracken

《小丑》还没有公映,对它的评论声音就已经嘈杂且两极分化了——就像影片中的这位标志性大反派一样。有些影评人夸赞托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导演的这部《蝙蝠侠》衍生作品,它也摘得了八月威尼斯电影节的最高奖项并获得长达八分钟的起立鼓掌;也有人厌恶这部电影,原因很多:它“吹捧并美化”反派;它是“一首非自愿独身者的赞歌”“一个在忧患时代毒害人心的故事”

不难想象,小丑现在正看着自己的故事百般挑衅观众、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欣喜地狂笑不止。这正是他想要的。当我们对《小丑》的意义争论不休,并因此被各种观点刺激时,制片人正在大笑着去往银行提款的路上。

每部电影都是一面明镜——就算我们不喜欢自己在里面看到的东西,即使影片没有对它反映的那些事物作出严肃思考。《小丑》用一些值得我们深思的手法映射出了我们和我们这个时刻的文化。

没有娱乐到你吗?

一个阴冷、暗流涌动,且是关于全球最知名漫画反派的起源故事有可能是今年利润最高的电影之一,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蜂拥前去观看一个精神变态者的成型史,并欣然期待着意料之中那个将为影片画上句号的血腥场面(在我观影的电影院里,还有一些观众十分诡异地为此鼓掌)?

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们无法扭头不看高速公路上燃烧的汽车残骸,我们也经常目不转睛地收看电视上最新的恐怖分子爆炸案、大规模枪击案或是自然灾害。这就是为什么辛普森的审判和海湾战争基本上算是发明了电视新闻。这就是为什么《绝命毒师》中人物缓慢的黑化过程深抓人心。这就是为什么恐怖片是好莱坞最吸金的影片类型。我们内在有些东西一边排斥着骇人、怪诞和恐怖的东西,一边又被它们吸引。

在《小丑》中,我们首先听到的字眼是“新闻永无止尽”。整部电影中,哥谭市犯罪案件的媒体报道占据了显著的篇幅。电视直播中的一举骇人暴行催生了影片的高潮,这让我想起了近几年曾探究媒体和暴力的交汇之处(“流血的新闻上头条”)的电影,比如《克里斯汀》(Christine,2016)和《夜行者》(Nightcrawler,2014)。

让我直接问这个问题吧:为什么当灾难损毁在我们眼前上演时,我们会以此为乐?我也要问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会觉得希斯·莱杰(Health Ledger)在《蝙蝠侠:黑暗骑士》(The Dark Knight,2008)中获奥斯卡奖的小丑一角既令人深感不安,又有点酷呢?当他穿着护士服踏出爆炸的医院,或是在超速的挂车上挥舞着火箭筒时,观众们为他的华丽哥特风和毋庸置疑的演技津津乐道。在《小丑》中,杰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尽管他这个小丑更为笨拙、书呆子气、缺乏自信——显然也在招摇地摆弄这相同的阴鬼之术。

小丑,就像撒但本身,知道人类是天性堕落的创造物,被排场诱惑、对新鲜感上瘾,容易把自己娱乐至死。如此一来,小丑是我们时代最完美的鬼怪,象征着一个沉溺于娱乐、高度媒体化的场面社会毒害、侵蚀人心的力量。

如果我们看着小丑的黑暗起源(杰昆·菲尼克斯的诠释确实让场面扣人心弦),却因自己“被娱乐到了”而感到恶心的话,这正是菲利普斯想要激发的情绪。我们一边看着这个杀人狂随着弗兰克·辛纳特拉的音乐起舞时那一系列诡异、来回往复的慢镜头,另一边应当扪心自问:这就是今日娱乐我们的事物吗?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问题对于基督徒而言尤为紧迫:对邪恶和破裂事物的描绘为何如此迷人,甚至有些“酷”呢?这是否有可能表现了我们的文化正愈加强调破裂性切身体会和无滤镜的“真实感”如同 “光荣勋章”一样的价值呢?当今,就算我们还相信好人的存在,我们也越来越难以在“好人”身上找到认同感了。《小丑》中亚瑟·弗莱克的脆弱和阴暗却是我们能够感同身受的。如果像弗莱克这样明显破碎的“一团糟”反派比一位更为稳重、受道德感驱使的英雄更吸引人、更能使观众感同身受,哪怕就那么一点点,《小丑》便是真的照映出我们的心了。

为什么这么严肃?

或许我们可以套用《蝙蝠侠:黑暗骑士》中莱杰饰演的小丑最有代表性的台词——“为什么这么严肃?”——来拷问《小丑》。相比同类的漫画改编电影,这部影片一点也不好笑。确实,它阴冷的审美——1980年代早期破烂不堪的哥谭市景象中,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的《出租车司机》(Taxi Driver)呼之欲出——滋生出与我们的文化时刻相符的阴暗基调。但“为什么这么严肃”这个问题也可以转移到我们自己身上。

《小丑》核心之处那燃烧的怒气和毫无喜气的虚无主义正符合我们此时此刻的“美国浩劫”(“American carnage”/“美国浩劫”一词为美国总统特朗普于就职演说中使用的词汇——译注),不是吗?如果说《小丑》用愤怒和犬儒主义塑造了一个偶像,只能说是因为我们的媒体环境也在做同样的事。如果说《小丑》自视甚高,是个“沉迷在自我严肃中的项目”,只能说这也正是我们社交媒体上的日常养分:每个人的时评观点(对于他们来说)显得至关重要,每个新的泄愤点都十万火急。

当今的世界频频发怒,所有事物都被政治化,任何稍带点乐趣的事物很快就在铺天盖地的批判和社会意识警觉的解构主义下压得窒息。几乎所有流行或是愉悦的事情都无可避免地激起一浪又一浪的反对声,随之而来的是对于反对声的反对,周而复始。人们对别人的意见有意见。这使人筋疲力尽。

当然,娱乐可以有文化敏锐度,并与文化“相关”;在一些重要问题中,我们肯定需要艺术和批判的投入。但基督徒应当格外地捍卫喜乐、愉悦、闲暇、享受和美等价值——这些东西正因为时常无关紧要而弥足珍贵。一个世界若无暇顾及、无处安放这些东西——若一切都是战场、上下文分析和批评——那位丰盛、施恩典、创造安息日的神将显得愈发遥不可及、不受欢迎。

化解邪恶的说辞

既然说到了遥不可及的神,那《小丑》还以另一种方式反射出了我们的文化时刻。这部影片延续了克里斯托弗·诺兰(Christopher Nolan)蝙蝠侠电影的作风:超自然力量在超级英雄电影中明显缺席。在这个世界中,善与恶从不归属于超验体验,就像艾莉莎·威尔金森(Alissa Wilkinson)所指出的:“说来奇怪,小丑的恐怖感并没有露出锋芒”。

的确,就算是在诺兰缺乏灵魂的《黑暗骑士》宇宙中,莱杰饰演的小丑仍是无可置否的邪恶:他困扰人心,因为他没有背景故事;他势不可挡,我们不知道他从何而来、为何而来,也跟不上他的节奏。在《小丑》中,菲利普斯和菲尼克斯却花了很大的精力来解释小丑的邪恶。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并不是要为它合理化或是作辩护,而是将它置于一个固有世界中——在那里,恐怖行为必然是由某些自然原因造成的。

有趣的是,今年早些时候,菲尼克斯在一部糟糕的电影《抹大拉的玛利亚》(Mary Magdalene)中饰演耶稣。这部电影将耶稣放在一个彻底幻灭的固有世界里,就好比《小丑》将它恶魔一般的反派安置在一个卑微之人的处境中。在善恶两端游走的菲尼克斯看起来当然很有意思;他的演技也强大超群。但将小丑的邪恶过度细微化实为愚蠢之举。我甚至不清楚菲尼克斯或是菲利普斯会用“罪”这一字眼来形容弗莱克身上发生的事。这部电影有理有据地给小丑制造了一个 “这就是为什么他变坏了”的故事,在此映射出一个挣扎着应对罪恶的社会。

有时我有细思极恐的感觉,但《小丑》的确让我想起了(更为可怕)的2017年拉斯维加斯大屠杀。这是美国历史上死伤最惨重的大规模枪击案,而且只身一人的犯人并没有明显的动机。在这样一个世俗时代,我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情况,这根本说不通也无法解释。我们拼命寻找可以容下这些罪恶行为的理由,因为另一种解释——我们堕落的本性意味着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都有可能变成恶人——会给一些人带来太多的不安。

《小丑》中有许多镜子——很多镜头中,弗莱克看着自己,他的小丑妆染化在血与泪中。然而,与弗莱克这些令人心惊的镜头相比,影片反射给我们的信息更加令人不安:这个社会诡异地沉醉在恐怖场面中,却乖僻地不愿面对现实中的邪恶,更不用提我们自己心间的罪恶了。

编者注:《小丑》为限制级影片,包含大尺度的血腥暴力片段、语言和简短的性画面。建议观者谨慎选择。


译:二欣;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Is the 'Joker' on Us?

Brett McCracken(布雷特·麦卡拉根)是福音联盟高级编辑,著作包括Uncomfortable: The Awkward and Essential Challenge of Christian CommunityGray Matters: Navigating the Space Between Legalism and LibertyHipster Christianity: When Church and Cool Collide。布雷特和妻子琪拉居于加州圣安娜市,二人都是萨瑟兰教会(Southlands Church)的成员,布雷特在教会担任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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