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注:本文对影视作品的神学探讨并不代表本刊认可或推荐相关作品。我们之所以评析《混沌少年时》与《埃里克·拉鲁》,是因为这些具有时代症候性的作品能帮助我们理解当代文化困境。为了帮助读者做出明智的观看决定,我们建议阅读《我可以看这部电影吗?》("Should I Watch This?")并查看影片的内容指南。
两部新作血淋淋地撕开了所有父母最深的恐惧——如果自己的孩子杀死了同学,该怎么办?
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问题,早在《弥撒》(Mass,2021)和《凯文怎么了》(2011)等电影中就探讨过。如今网飞剧集《混沌少年时》(Adolescence)和新上映的《埃里克·拉鲁》(Eric Larue)再次将这个灵魂拷问抛到我们面前:孩子杀害同学,父母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悲痛与自责?
《混沌少年时》绝对是今年最火爆的限定剧,不仅创下网飞收视纪录,演员们教科书级的表演和每集“一镜到底”的拍摄手法更是赢得满堂彩。连英国首相基尔·斯塔默(Keir Starmer)都力荐这部剧,据说还要在全英中小学放映。短短四集戏,把中产家庭米勒一家的生活扒得鲜血淋漓——13 岁的儿子杰米(Jamie,欧文·库珀[Owen Cooper]饰)因杀害同班女生被捕后,这个家算是彻底毁了。每集从不同角度展现这场悲剧对个人和社会的双重暴击,看得人心里直发堵。剧中不仅探讨“天性还是教养”这个老话题,更把手机成瘾、性别对立、网络男权、刷屏时代对孩子的影响,这些时下最扎心的青少年问题都摊开来聊。
《埃里克·拉鲁》改编自 2002 年的经典话剧,影片围绕着校园枪击案凶手的母亲展开。虽然迈克尔·香农(Michael Shannon)的导演处女作节奏有点飘,整体不如《混沌少年时》抓人,但朱迪·格雷尔(Judy Greer)演的妈妈珍妮丝(Janice)绝对让人过目不忘。最揪心的就是看她硬着头皮去见受害者家属那段。
在《混沌少年时》和《埃里克·拉鲁》这两部作品中,关于罪与内疚的神学问题层出不穷——前者含蓄隐晦,后者直白鲜明。《混沌少年时》通篇未提及神与信仰,而《埃里克·拉鲁》却以出人意料(甚至时常令人不安)的方式将基督教与教会生活推至前台。两部作品都深刻剖析了人类苦难的本质,但也都揭示了一个残酷真相:若没有真正福音的指引,悲伤与负罪感终将让人陷入无望深渊。
《混沌少年时》的故事始于还是孩子的杰米的卧室,也终于这间卧室。开篇与终幕的场景天差地别,但那间贴着星空壁纸的典型男孩卧室始终未变。首集中,警察清晨破门而入,将杰米从被窝里拽进警局——他再也没能回到这张床。
在最后一集的末了,杰米的父亲埃迪(史蒂芬·格雷厄姆 [Stephen Graham] 倾情出演)蜷缩在儿子空荡荡的床上,抱着孩子小时候玩过的泰迪熊恸哭,仿佛抱着永远失去的孩子。挪威歌手奥罗拉(AURORA)的《透过孩子的眼睛》(Through the Eyes of a Child)适时响起,将纯真湮灭、童年骤逝的彻骨之痛展现得淋漓尽致。
《埃里克·拉鲁》中也有这样锥心的对照:母亲珍妮丝推开儿子空寂的卧室,记忆闪回里还是那个摆弄玩具、画蜡笔画、在夏日庭院嬉戏的小男孩。现实与回忆的残酷并置,让为人父母者最痛的诘问浮出水面——眼前这个杀人犯,和记忆里眼眸清澈的孩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每个父母都要经历孩子长大成人后的失落:看着他们褪去天真,建立摇摇晃晃的自我,开始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即便孩子没有走上犯罪道路,他们成长中的某些决定也常让父母夜不能寐:是不是我们的教育哪里出了问题?
在《混沌少年时》和《埃里克·拉鲁》中,这些追问被推向了极致。杰米父母不断反思自己的过失:不该忽视他在运动受挫后转向绘画的求救信号,更不该以为孩子关着门通宵上网就是安全的。《埃里克·拉鲁》中,父母懊悔没及时发现儿子在校遭受霸凌,错过了一次次交心的机会。虽然两个少年最终都独自背负了罪责,但父母们永远无法停止自我拷问。
当愧疚、自责成为甩不脱的枷锁,人该如何自处?这正是两部剧中父母们面临的最痛苦的困境。他们的生活仿佛被暗红污渍浸透,任凭如何搓洗都无济于事(埃迪拼命擦洗工作车上的涂鸦却徒劳无功的镜头,堪称绝妙的神学隐喻)——这些家庭在最黑暗的境遇中渴求恩典和自由,却始终徒劳无功。
《埃里克·拉鲁》里的基督徒夫妇珍妮丝和罗恩走向了不同的救赎之路。罗恩(亚历山大·斯卡斯加德 [Alexander Skarsgård] 饰)在五旬宗教会寻求慰藉,沉迷于“神必立刻救我们脱离苦难”的成功神学;珍妮丝则更喜欢本地的一间长老会,但那间教会却犯了另一个错误:过度强调痛苦作为后果的作用,但却没有提供出路。当丈夫劝她“把重担交给耶稣”,她反问:“可如果我需要背负这些呢?”罗恩承诺“你会立刻得平安”,她却苦笑:“我不想要立刻就能得到的平安。”
罗恩觉得,神是要他怀着必胜的盼望走出痛苦。但珍妮丝却早已习惯了与痛苦为伴,这场悲剧已经深深刻进她的生命,成了她的一部分。在监狱探视时,她对儿子埃里克说:“你那场校园枪击案,如今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
罗恩和珍妮丝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以及他们各自倾向的宗派,让我想起保罗·施拉德(Paul Schrader)2018 年电影《第一归正会》(First Reformed)中的两所教会。那部电影同样将阴郁的主流教会(第一归正会)与宣扬成功神学的大型教会(丰盛生命教会)并置,探讨二者如何诠释恩典与救赎。可惜在《埃里克·拉鲁》中,尽管信仰元素频频出现,却似乎弊大于利。尤其当影片落幕时,珍妮丝依然深陷迷惘,与开场时别无二致。
在《混沌少年时》中,教会与信仰对这个家庭走出创伤毫无助益。看着米勒一家在最终集里苦苦寻求解脱、试图从深重痛苦中寻得答案,实在令人揪心。他们该搬去新城市吗?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无济于事。能试着“忘记”杰米吗?不,他永远是这个家的一部分。他们能在彼此身上找到慰藉吗?这似乎是他们唯一可行的盼望——无论发生什么,都紧紧相依。
《混沌少年时》的最后一幕令人心碎——埃迪蜷缩在儿子空荡荡的床上痛哭:“对不起,儿子,我本该做得更好。”
这句忏悔既是永恒伤痛的印记,却也是解脱的第一步。就像基督教信仰中,认罪悔改是生命成长的开端。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撕心裂肺,却也带来奇异的治愈。
对不起,我本该做得更好。
这点毫无疑问。每个父母都该做得更好。但直面过错、为父子共同的罪而哀恸,正是埃迪走向治愈的开端。
《埃里克·拉鲁》的结尾则更显沉重。狱中会面时,珍妮丝仍在为儿子当年的遭遇辩解。埃里克愤怒地打断:“你更该关心的是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他最后的一句话,也是影片最后一句台词,是他托母亲转达的忏悔:“请告诉她们,我真心悔恨。”
两部作品都在忏悔中落幕——那是绝望深渊里的一线微光。但福音能给的远不止于此。看着片尾字幕滚动,我不禁想象:若米勒一家和拉鲁一家能因着这份走投无路的绝望,最终投入那位全然富足的救主怀抱;若他们的痛苦能成为通往恩典丰盛的窄路——那该是多美的救赎。
译:MV;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Adolescence,’ ‘Eric LaRue,’ and the Burden of Parental Gui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