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早已远去,神学也不再是“科学的皇后”。那么,生活在 13 世纪的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约 1225-1274 年),这位中世纪神学家的思想对当今世界还有什么意义?
道明会神学家、牛津大学讲师奥利弗·基南(Oliver Keenan)在其著作《为何阿奎那至今仍很重要》(Why Aquinas Matters Now)中给出了深刻见解。他认为:“阿奎那的价值不在于他的每个观点都正确(甚至不是说他大部分观点都正确),而在于他提供了一种我们不容忽视的认知世界的方式,忽略这种视角将使我们陷入危险境地。”(第 1 页)
基南建议用“建筑学”而非“考古学”的视角来看待阿奎那的思想遗产(6 页)。这个比喻的意思是:托马斯的思想体系比零散的观点更具现实意义。(学界通常称托马斯·阿奎那为“阿奎那”或“托马斯”)。不过,福音派基督徒可能更倾向于相反的观点。
《为何阿奎那至今仍很重要》
奥利弗·基南(Oliver Keenan) 著
托马斯·阿奎那绝非只是中世纪的一个仅供猎奇的历史人物。作为一位本不想颠覆传统的思想改革家,他也是学者、诗人,还被梵蒂冈封圣。
阿奎那的著作在 13 世纪引发了一场划时代的哲学革命。虽然身处战争频发、社会不公、贫困蔓延的时代,阿奎那的思想却穿越时空,至今仍能与我们对话。正如基南所说,阿奎那的当代意义不在于他说的都对,而在于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理解世界的新视角。
布鲁姆斯伯里·康体纽姆出版社 (Bloomsbury Continuum),240 页
阿奎那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对西方基督教的影响仅次于奥古斯丁。几个世纪以来,罗马天主教会一直将阿奎那视为其思想旗手——他是罗马天主教思想和信仰最具权威性、最系统完备的代表。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曾尊称他为“思想大师和正统神学研究典范”,以此表达对其思想的推崇。
当代对阿奎那的研究兴趣早已超越罗马天主教乃至宗教范畴,延伸至政治法律理论、哲学、心理学和社会伦理学等领域。基南借用福柯(Foucault)的术语,将阿奎那称为“话语生产者”(producer of discursivity),强调其著作在多个学科领域引发的持续影响(5 页)。
基南以深入浅出的方式解读了阿奎那的思想体系。在展现对阿奎那著作细节的熟稔之余,他更对其思想架构和整体脉络给出了专业而全面的概述。基南指出:“阿奎那刻意以激发对话的方式撰写著作......是与现实的对话”(11-12 页)。他认为阿奎那从交流互动的角度理解人类生命和上帝本身,因此“人类通过构建有意义的生活计划而参与世界对话”(12 页)。这一评价揭示了基南为何认为阿奎那的思想有助于理解我们这个不断变化的现代世界。
从更传统的角度来看,本书系统介绍了阿奎那的形而上学(如存在与本质、质料与形式、实体与偶性)、认识论、神学、人类学(如情感与德性)、先验属性(善、美、真)及其内在关联。这是一部既通俗易懂又引人入胜的阿奎那世界观导论,始终致力于阐释其思想的当代价值。
基南的论述确实帮助福音派读者认识到阿奎那神学体系的坚实之处。比如在论述“神圣单一性”的章节中,作者展示了阿奎那如何忠于圣经和信经传统,将神的本质诠释为纯粹完美的存在。阿奎那的创造论同样扎根圣经,他的理论不是死板的,而是充满内在的、有序的动态关系,正好反映了真实世界的运行规律。这些思想精华,正是他留给后人的“考古级”思想遗产。
然而当论及罪的本质及其影响时,问题开始显现。阿奎那似乎高估了人类在堕落后的自然能力。用基南的话说:“托马斯对人类理性的普遍性和力量表现出极大信心,认为这是人类在共同追求真理过程中进行沟通的基础”(7 页)。基南再次呼应阿奎那的观点写道:“神赋予我们理智使我们有能力把握真理(capax Veritatis)”(121 页)。
基南对阿奎那的这种肯定性解读,恰恰印证了一些福音派批评者的观点:阿奎那严重低估了罪对认知能力的根本性影响。在他的体系中,罪似乎只是轻微地影响了我们,使我们对真理的认识产生偏差和模糊,但并未从根本上摧毁这种认知能力。虽然阿奎那承认罪的存在,但在其整个思想框架里,并没有给罪足够重要的位置。按照圣经的观点,罪对人的影响是根本性的、破坏性的,但在阿奎那的体系里,罪的分量明显被低估了。这种低估对其整个思想体系产生了结构性影响——本书仅用一页篇幅阐述阿奎那的罪观,这个比例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他在神学层面对此议题的轻视程度。
阿奎那的人类学、认识论、伦理学乃至救赎论,都渗透着一种普遍的乐观主义。这种乐观主义植根于他对“自然”与“恩典”关系的独特建构。基南指出,在阿奎那的思想体系中:“恩典与自然结成了一种形而上的婚姻。二者唯有在相互关联中才能被真正理解——它们因神圣旨意而结合,却仍保持各自的特性与区别。”(164 页)
但在这场形而上学婚姻中,罪居于何种位置?阿奎那的世界观似乎深陷形而上学的范畴,而对圣经中“创造-堕落-救赎”的历史救赎脉络关注不足。
基南揭示,阿奎那对“自然-恩典”关系的处理,使神学与哲学形成了一种值得警惕的互动模式:“教义神学绝不会否定哲学思辨的成果,而信仰所赋予的知识确实能完善并超越纯粹理性。”(83 页)这种表述更像是对堕落前创造秩序的描绘,却未充分考量罪进入世界后的现实处境——罪的破坏性力量在此被弱化为微弱的回声。
就救赎观而言,基南阐释道:“每个人都是神独特的儿女——是神圣之爱与自由的产物——因此无论实际上如何,他们本质上都属于教会。”(129 页)这一论述将人的自然本性直接与教会相连,却对罪只字未提,从而根本性地改写了圣经的救赎叙事,即人从罪中被拯救出来。基南的分析正揭示了福音派为何需要审慎对待阿奎那的思想遗产。
基南的论述表明,阿奎那的思想服务于罗马天主教的普世性特质——这种特质体现为一种将万物纳入“综合”(synthesis)体系的意愿与能力(该词在书中反复出现,如 16-17、24、177、186 页)。阿奎那这种兼容并蓄的思想路径,或许正是吸引当代众多思想家的原因。然而,这种托马斯主义可能模糊圣经福音的整全性:一旦消解了福音中的根本对立(神与偶像、与耶稣相合或与耶稣为敌、光明与黑暗、罪与圣洁),弱化了“将人所有的心意夺回,使他都顺服基督”(林后 10:5)的呼召,思想便可能偏离真道。
基南认为,阿奎那的当代意义正在于其非对抗的世界观能够融合新旧元素。这位中世纪神学家邀请所有人参与天主教所追求的宏大综合——圣经与传统、自然与恩典、信仰与理性、基督徒与非基督徒、基督教与其他宗教的融合。
福音派大可欣赏阿奎那思想的诸多闪光点,有选择地借鉴其思想精华。他们接受基南的邀请,承认阿奎那的当代价值,但更多是以“考古发掘”而非“全盘接纳”的方式——即挖掘其思想亮光之处,而非照搬整个体系。
译:MV;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英文网站:The Case for Retrieving Thomas Aquinas with C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