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常常阅读福音联盟神学期刊(Themelios)的读者应该都知道,完美主义这个词在神学圈里,通常与循道宗的某个分支相关联。就我所知,如今仍坚持这种完美主义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主张,渐进式的成圣不仅是值得追求、可以达到的目标,而且在神的恩典托举下,基督徒此生就能过上没有罪的生活,不需要等到基督再来(parousia)时才与所有蒙救赎的人一同进入荣耀。一个世纪前,这一运动往往是开西神学(Keswick theology,又译凯锡克主义)的延伸,当时开西运动正值高峰。完美主义虽然与开西神学一脉相承,但也有所不同:他们声称自己能达到一种更高层次的“更高生命”,这一层次甚至连大多数开西信徒也觉得难以企及。
我们很容易把完美主义者都想象成一群自以为是、虚伪做作的人,給他们轻易贴上“愚蠢可笑”的标签,因为他们自我欺骗粉饰的愚蠢行为让他们显得荒唐。但毫无疑问,也许确实有些自称为完美主义者的人就是那样,不过我个人所接触到的少数几位完美主义者,却大都是认真、克己、专心仰望神的基督徒。他们更常表现出勤勉与沉静,而非喜乐。坦白说,和这些完美主义者谈论属灵话题,远比和那些自称为基督徒、却几乎从不关心圣洁生活的人要轻松得多,也更令人振奋。无论如何,关于完美主义的最全面、也几乎无可反驳的研究,仍然是华腓德(B. B. Warfield) 的大部头著作《完美主义》(Perfectionism)。这本书有多个版本,我手上这本是 1974 年由长老会与改革宗出版社(P&R)发行的。
当然,在卫斯理之前也已经存在不同类型的完美主义。有些人将完全成圣(entire sanctification)的教义与“神圣化”理论(theosis)联系起来;也有人将其与天主教灵修传统中复杂多样的流派挂钩。此外,完美主义一词在另外两个领域中也有使用。一是哲学(可追溯至古希腊思想鼎盛时期);二是在卫斯理之后、确切说是后神学时代的心理学领域。不过,在过去三百年的基督教语境中,完美主义与卫斯理宗中的某一支流之间的关联始终无法回避。
不过,我怀疑还有一种神学意义上的完美主义,虽然从来没人这样称呼它,它与开西或卫斯理传统毫无关联。容我借一个故事来说明:十多年前,我认识的一位颇有恩赐的牧师告诉我,大约在他五十岁时,他正考虑是否离开牧职,或许会转到某个基督教机构担任行政工作。我追问之下发现,他的动机和常见的职业倦怠无关,也不是因为他隐而未宣的某种罪正将他吞噬,更不是因着对福音失望、或对地方教会失去了信心。他真正的挣扎在于:他为自己设立了极高的讲道标准。每一篇讲章几乎都堪称释经与讲道艺术的结晶。任何了解讲道事工的人都能想象,他投入了多少时间在预备讲章上。然而,随着他的服事不断拓展、各项事务增多,他开始感到挫败,因为他再也无法维持自己当初定下的高标准。我对他说:“我们大多数人宁愿你用你八成的能力再服事二十年,也不愿你拼尽全力、用百分之百的标准勉强支撑六个月。”
有些人可能会把这位牧师所感受到的问题视为一种偶像崇拜:他的自我价值与他的事工绑在了一起。或许,他的判断中确实掺杂了一点自我因素,但让我们善意推测:他确实是诚心要为主献上最好的。他对讲道事奉有着极高期待,认为敷衍了事就是对基督的亏欠。
现在,请将这位牧师所感受到的压力,放到一个更普遍的情境中来理解。有时候我们会遇见一些基督徒,其中包括牧者和神学生,他们也会陷入一种类似的属灵沮丧。他们的确是以基督为中心的信徒,对福音有透彻的认识,也乐于分享福音;他们在祷告和服事上有规律、有纪律。从坚实的神学基础来看,他们知道真正的完全要等到最终得荣耀时才会实现;但从同样坚实的神学立场出发,他们也知道,基督徒所犯下的每一个罪,其实都没有任何借口。正因为他们的良心极为敏锐,他们常常为自己的失败深感羞愧——那些悄然滋长的怨怼、失慎的言语、游移的目光、生命的骄傲、以及真正阻碍“爱人如己”的自我中心。在旁人眼中,他们是最敬虔、最自律、最圣洁的一群人;但他们自己却觉得自己是一无是处、行为反复、跌跌撞撞的门徒,就像彼得那样,常常背叛主,然后痛哭悔改。
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属灵挣扎可以说是一种“过度实现末世论”(over-realized eschatology)的表现——不过,它既不是保罗在《哥林多前书》第 4 章所驳斥的那种令人骄傲的末世观,也不是那些宣传“健康、财富、成功神学”的人所鼓吹的幼稚版本,而是另一种形式。这种末世观知道,得荣耀的那一天尚未来到;但它也同样知道,福音本是神救赎的大能,要救一切相信的人;基督徒不仅已经被称义,也已经经历了彻底的重生;圣灵已经浇灌在我们身上;罪不再作我们的主——因此,每一次犯罪,都是毫无借口、应当受审的失败。因此,在教义上,这些信徒明白完全成圣尚未达成;但在实际经历中,正因为知道神的国已经降临,在面对自己罪时,他们往往会陷入深切的绝望。
其实,从客观角度来说,他们并不比别的基督徒更糟。相反,他们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基督徒。那些批评他们的人,鲜有像他们那样如此深刻地思考过罪,或是如何与罪争战。他们之所以对自己的挣扎如此不安,正是因为他们深知自己本应做得更好。
或许,说这是一种“完美主义”并不妥当,甚至可能不太明智。这显然不同于卫斯理传统中某些认为“全然成圣”可以达到的完美主义。这种时而陷入绝望的痛苦,其实源于对无法达到完美的挫败感。然而它的根源并非对乌托邦的空想,而是当我们将圣经所宣告的福音大能与自身软弱对照时产生的张力;是当我们确信,既然福音具有如此大能,圣洁生活理应比现状更容易实现时,所产生的深切困惑。
简而言之,这种痛苦源于对完美的渴求,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完美主义。当然,追求完全在许多层面上都是一件好事,是必要的事,也是福音在我们生命中运行的可信凭据。许多成熟的基督徒虽然深切意识到,与罪争战是长期的,却不会像少数人那样陷入绝望,甚至什么都做不了。事实上,我们常观察到:最敬虔的基督徒往往最清楚自己的罪,同时也最深刻体会神在基督耶稣里向他们所施的无限之爱。那么,为何对神和圣洁的追求能成为多数门徒的标志性特征,却让某些敬虔的信徒精疲力竭?
至少有两个因素在起作用。
首先,圣经本身以多种方式论及这个问题,其中某些方式呈现出鲜明的二元对立。例如在启示文学中,要么是忠心的基督追随者,要么是属魔鬼的敌对者;人要么带着兽的印记,要么带着基督的记号——没有中间地带。在智慧文学中,也是一样:人要么追随愚昧夫人(Dame Folly),要么追随智慧女士(Lady Wisdom),不可能两者兼得。这也是为什么像《诗篇》第 1 篇这样的智慧诗篇,会将人生的选择描绘为非此即彼:不是与恶人同流合污、与罪人结伴同行、与亵慢人一同作乐,就是昼夜思想耶和华的律法、喜悦其中,生命如同一棵栽在溪水旁的树,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而恶人则“并不是这样”。耶和华认识义人的道路,恶人的道路却必灭亡,毫无转圜余地。主耶稣的讲道风格多样,但其中也包括这种智慧文学的对立结构,例如登山宝训的结尾部分,就充满了鲜明的对立图像。
然而另一方面,与这些将圣洁与罪恶、信实与不信作二元对立的表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圣经中大量叙事段落对神子民矛盾性的真实刻画:他们既有信心闪耀的时刻,也有人性最丑陋的疮疤。被称为神朋友的亚伯拉罕屡次半真半假地说话;最谦和的摩西因发怒而不得进入应许之地;合神心意的大卫犯下奸淫谋杀;作为众使徒之首(primus inter pares)、在凯撒利亚腓立比宣告真道、在五旬节宣讲福音的彼得,却因言行愚昧接连遭到耶稣和保罗的责备。这些叙事中全然不见启示文学和智慧文学那种道德两极化的笔法,反而坦率揭露了连圣经“英雄”都难以避免的道德瑕疵。换句话说,圣经本身就包含了两种看待信仰生活的视角:一种是强调绝对道德对立的篇章,另一种则是揭示即便是信心之父也满有软弱和失败的叙述。我们当然都需要这两种圣经文学的供养。大多数基督徒都能从圣经这双重见证中,看见神的怜悯。如果没有那种“绝对标准”的段落,我们可能会陷入道德上的麻木与随便:“连像大卫这样合神心意的人都会跌倒成这样,那我们这些普通人偶尔摔一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只有绝对标准,而没有那些揭示属灵现实的叙事,我们就可能走向另两个极端:要么陷入绝望(“谁能活得出《诗篇》第一篇那种标准?”),要么成为自义的愚昧人(“圣经当然要有标准,而我必须说,感谢神我不像那些人。”)。我们需要圣经中那些毫不妥协的道德标准来防止我们软弱懈怠;同时,在这个破碎的世界中,我们也同样需要圣经中那些真实、坦率的人物故事,来防止我们陷入骄傲或绝望。我猜,大多数人只能凭直觉,在这两种圣经传统之间艰难地摸索着过信仰生活。
其次:我们如何把基督的十字架与这一切联结起来。如果我们在与罪的激烈争战中,不能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神在十字架上向我们显明的爱,就很容易在这场战斗中产生种种扭曲和偏差。唯有在那各各他的小山上,我们才能找到所需的盼望、洁净与恩典。任何追求完美的努力,若没有浸润在耶路撒冷城外那座小山所展示的上帝恩典中,都注定会使我们跌倒。
译:MV;校:JFX。原文刊载于福音联盟神学期刊:Perfectionis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