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艺术
昨日无法再现(好莱坞却屡试不爽)
2020-07-21
—— Brett McCracken

怀旧是好莱坞近日的唯一主题。

这并非新潮流。几十年来,续集、翻拍和系列片的衍生作品一直是影视业最有胜算的吸金点。2019年利润最高的电影看似一大部分都是这类的:回炉重拍的迪斯尼最佳影片(《阿拉丁》、《狮子王》、《小飞象》);翻拍的经典恐怖片(《鬼娃回魂》、《宠物坟场》);各种续集(《玩具总动员4》、《疾速追杀3》、《乐高大电影2》);以及很少会有人错过的系列电影新品(《哥斯拉:怪兽之王》、《黑衣人:全球追缉》)。

在这个怀旧的大趋势下还有一个有趣的小分类:怀旧音乐电影。2019年上映的三部电影尤其跟紧了潮流:《波西米亚狂想曲》Bohemian Rhapsody)、《火箭人》(Rocketman)和《昨日奇迹》Yesterday)。三部电影都以一首金曲的歌名为标题,实质上都是让听着皇后乐队(Queen)、艾尔顿·约翰(Elton John)和披头士(The Beatles)(对应每部电影)音乐长大的观众边看边跟着唱的影片。年底另一部电影《光盲青春》Blinded by the Light)将以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的音乐为背景(该电影已于2019年1月圣丹斯电影节上映,译者注)。毫无疑问,其他电影也会跟风。

音乐有什么特质使我们如此怀旧?为何这类电影——以及他们叙述的“历史”——如此吸引当下的观众?这反映了我们怎样的文化和寻找意义的方式?

音乐和怀旧情趣

观众喜欢《波西米亚狂想曲》、《火箭人》和《昨日奇迹》一类的电影部分原因在于它们讲述了脍炙人口的寒门高升的故事(也见《一个明星的诞生》)。它们遵循的套路或许与当下这个“人人皆可成名”的自制明星时代特别能产生共鸣:无名艺术家抓住机遇,致富成名(最后成为国际巨星),受名利阴暗面的侵蚀,与心魔斗争,因斗争创作出更有代表性的音乐,最终重寻成名之前单纯的人际关系和创作心路,找到救赎(例如《再见,黄砖路》的创作背景)。

但经久不衰的剧情走向之外,这些电影认定音乐是最能唤起回忆和怀旧之情的触发点之一,很大程度上因为影片中的歌曲而吸引人。入耳的旋律将我们带回往昔:回到更快乐的时光,更单纯的时光,回到不是当下的时光。

每部电影都把自己描绘的英国流行偶像的挚爱金曲铺陈在背景中。《波西米亚狂想曲》的做法最为直接,在平铺直叙的故事中将皇后乐队的歌曲自然插放在合适之处,故事的高潮是乐队著名的1985年 “拯救生命”(Live Aid)演唱会。《火箭人》也编入了艾尔顿·约翰的歌曲,尽管它使用了一种更为怪诞、神话化的方式。《昨日奇迹》甚至不在乎披头士歌曲的幕后故事;它直接将歌曲从过去揪出来,演奏给当下的观众,达到怀旧视听的愉悦感。它设想有一个世界,那里所有人都遗忘了披头士,但一个创作歌手(希米什·帕特尔)有幸记得披头士,将他们的歌曲(作为自己的歌曲)重新介绍给世界。如此看来,这是三部电影中最诚实的一部——它承认歌曲本身和观众听到歌曲时生发的怀旧情趣是我们看电影的真正原因,而非有关歌曲创作人和历史背景的真人真事。

将历史粉饰为消费品

这是把怀旧之情当作消费商品令人不安的一个方面。它改变历史,让我们可以选择性截取历史来满足我们对“复古”情怀的饥渴;我们可以挪用历史来顺应当下的时代精神,轻易粉饰历史,将它从背景环境的破烂包袱中提取出来。这种对待历史的态度是危险的。

《波西米亚狂想曲》用一部家长辅导级(PG-13)的电影讲述了一场限制级人生,我们需要思量影片中洗白了的历史。沃伦·科尔·史密斯(Warren Cole Smith)在《世界》(WORLD)杂志中评论说,这部电影顺手抹去了弗雷迪·墨丘里(Freddie Mercury)生平污秽不堪的细节,包括他在毒品驱使下的各般享乐和艾滋病危机开始时仍肆无忌惮的滥交(当他在1980年代早期检测出艾滋病阳性之后,他甚至还可能有数百位男性伴侣)。抹去墨丘里恶贯满盈的生活对《波西米亚狂想曲》的票房成功却至关重要。相比正眼看历史,粉饰后的怀旧情怀更容易卖座。

这与其说是在叙述历史,不如说是在把历史变成神话。当然,这在电影中很常见。大部分历史片扭曲历史来迎合自己的偏向和价值观念。仅在今年,关于安妮女王(《宠儿》)和艾米丽·狄金森(《与艾米丽的疯狂夜晚》)的电影就将这两位女性历史人物重新塑造成了性生活活跃的女同。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的《好莱坞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就像他的《无耻混蛋》一样)夸张地修改了历史结局,向这段浓墨重彩的神话历史致敬。

基督徒也难逃此咎。我们容易选择性地歌颂基督徒历史中的成就(威廉·威伯福斯!),顺便遗忘丑陋的过失(奴隶制、种族歧视、各类大屠杀)。我们倾向于褒奖马丁·路德,却不提他的反犹主义;赞美约拿单·爱德华兹,却不看他的蓄奴行为;肯定马丁·路德·金,却不提他不检点的性行为,以此类推。我们自己的历史叙述也难逃自我修订的罪责,无论它是织造了一个“基督教美国”还是一个别样世界——在那里,特蕾莎修女一样的基督徒是常态,而非个例(多可悲!)。

历史背景的重要性

真正尊敬历史不是一味谋取合人心意的内容。它是直入历史混乱的深处,认清历史并以史为鉴——而非仅仅把历史当作怀旧的大众娱乐来消费。这好比是一名消费性游客和好奇的游学者之间的区别。前者会在“重要”的地标前自拍留念,主要是为了有些好东西可以发在Instagram上;后者问询地标景点的历史,试图理解它的文化重要性。后者的方式并不会消磨旅行中的乐趣,而会增添逸趣。

基督徒知道,诠释《圣经》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文化背景与上下文的重要性。个人主义引导我们采取“这段话对我而言意义如下”的释经方式,而事实上,《圣经》的意义更有关于我们对古代近东地区的理解,而非理解它现在给我怎样的感触。释经需要我们花功夫去了解遥远的历史背景,但这是值得下的功夫。

纯粹享受一篇《圣经》诗篇的优美文字,或是一首披头士歌曲的动人旋律是一回事。但当我们对作品背景有所了解时,我们能在更深、更丰厚的层面上享受它们。近期上映的纪录片,如《峡谷回音》Echo in the Canyon)(关于60年代中期南加州的民谣摇滚实况)和《伍德斯托克:定义一代人的三天》Woodstock: Three Days That Defined a Generation)(关于标志性的1969年音乐节),更好地挖掘了音乐背后的真实历史。

《昨日奇迹》是部有趣的电影,但它对不住披头士的歌曲,因为它淡化了作品的背景,并暗示这些歌曲某种程度上超越了时空。2019年的世界真会像50年前一样,仍为《回到苏联》(“Back in the U.S.S.R.”)、《便士街》(“Penny Lane”)和《革命》(“Revolution”)疯狂吗?这些歌曲背后的地点和时间(利物浦,1960年代等等)意义为何?艺术家本身和作品及其受接纳度关系甚微吗?

《火箭人》和《波西米亚狂想曲》至少试图将歌曲放置于它们真实的来源中,《昨日奇迹》却只展现了一个别样世界,观众们可以在那里欣喜地看披头士狂热(或是现在的杰克·马利克狂热)卷土重来——就像它第一次发生一样。

昨日无法再现

观看《昨日奇迹》一类的电影、想象今日重现披头士的全球现象是件趣事。但它不现实;诚然,电影看起来很好玩,但无法和历史划等号。你无法重演过去。1960年代的时代精神,地缘政治形势,蓬勃萌生的、随时迎接新鲜事物的全球青年文化——这些永远无法复制。那景象只能被铭记。

怀旧的危险之处在于我们会混淆对往昔的健康缅怀与真挚感念,和重睹历史再现的渴慕。我们会混淆在复杂的历史背景中我们可以学到的东西,和重活一次历史的渴望。这不仅使我们灰心丧气,也会抑制住灵魂中有益的不满之情。

每拍一部音乐传记、每翻拍一部迪士尼电影,好莱坞影业就在回收利用我们熟悉的曾经,制成一剂又一剂多巴胺,将我们的怀旧冲动——这种健康的不满之情——兑换成现金。当现代人对身边一切事物的信任衰竭时,披头士代表作的歌词宣扬了他们的某种信条。当所有权威瓦解、漫无边际的当代信仰使寻找意义的旅途疲惫难忍时,我们还剩下什么?

“我相信天父上帝……”让位给了“我宁愿相信昨天……”

怀旧于是摇身变成了一种世俗宗教。但怀旧冲动本身并不是坏事。它只是更大层面上的存在主义苦痛的表征:我们是在短暂世界中的永恒存在体。时光的“逝去”性——它来了、走了、无法复制——使我们痛苦,因为我们注定是为了一个事物不会死亡、腐朽和逝去的世界而存在的(见启21)。一切都将永恒地崭新。

与其拿层出不尽的怀旧影片来麻痹我们的痛苦,我们若是将这被时间左右的不安感转为对时间不复存在的未来的期待和盼望,将会怎样呢?在此,教会和基督徒有巨大的机会。毕竟,我们是被一桩事定义了的一群人——基督复活——这桩事颠覆了过往的秩序,将历史重新导向了对未来荣耀的盼望。在疲惫不堪的世界中,人们常在“昨天”寻找超验感,但我们所拥有的牢牢固定在了“明天”。


译:二欣;校:JFX。原文标题:You Can't Repeat the Past (But Hollywood Tries)

Brett McCracken(布雷特·麦卡拉根)是福音联盟高级编辑,著作包括Uncomfortable: The Awkward and Essential Challenge of Christian CommunityGray Matters: Navigating the Space Between Legalism and LibertyHipster Christianity: When Church and Cool Collide。布雷特和妻子琪拉居于加州圣安娜市,二人都是萨瑟兰教会(Southlands Church)的成员,布雷特在教会担任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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