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含轻微剧透)
如果你是《星球大战》的粉丝,或许早就听说过迪士尼那部口碑逆袭的剧集《安多》(Andor)。它是电影《侠盗一号》(Rogue One)的前传,讲述义军同盟从萌芽初期一路成长,直到情报突破,最终让卢克·天行者(Luke Skywalker)在《星球大战IV:新希望》(Star Wars Episode IV: A New Hope)中摧毁死星的过程。
早在 2022 年,《安多》刚播出三四周时,我和儿子无意中开始看了这部剧。我们立刻意识到:这部剧非同凡响,它和近几十年来的《星球大战》作品完全不同。《安多》的世界设定更粗砺写实,角色动机更复杂深刻,反抗的代价和道德上的灰色地带,都显得格外真实。显然,有人认真地对待了《星球大战》这个题材。
作为一部“前传的前传”,《安多》最初推出时几乎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也没有太多期待。其他更受关注(有时也更受吐槽)的剧集抢走了《安多》的风头,比如《欧比旺》(Obi-Wan)、《阿索卡》(Ahsoka)、《侍者》(The Acolyte)。一些观众嫌它节奏太慢,还有人质疑:没有绝地武士、没有西斯、没有原力、没有千奇百怪的外星世界,这还能叫《星球大战》吗?
不过,时间证明了这部剧的价值。《安多》赢得了越来越多观众和评论界的认可,它说服观众接受《星球大战》也可以是给成年人看的。对那些从小看着原版三部曲长大、却觉得前传电影太幼稚的一代人来说,这是一种新的希望。对小时候喜欢前传,如今长大后渴望更多内涵的观众来说,也是一次成熟的满足。
《安多》的编剧兼总监托尼·吉尔罗伊(Tony Gilroy)形容《安多》与旧版《星战》的区别时说得很好:以前是“糖霜”,现在是“蛋白质”。《安多》在剧本、表演、世界构建、摄影美术和无数细节处理上都达到了高水平。它信任观众有能力读懂潜台词、看懂人物性格的细腻变化。
更难得的是,特别是对一部现代迪士尼出品的作品来说,它并不强行灌输观众“政治正确”的说教,而是给你留下自己思考的空间。《安多》讲的是一场革命,换成别的制作团队,可能早就把它变成当代政治的隐喻工具了。有些观众也确实没能抵挡住这种解读的诱惑。不过,《安多》的主题其实是普世的。你或许可以说它是在描绘一种对“法西斯主义”的抗争(如果我们将其宽泛地理解为独裁统治),但也就仅此而已。
整部剧围绕着一连串令人惊艳的独白展开。这些独白像是点燃全场的火种,常常令人屏息。比如,革命者卢森·瑞尔(Luthen Rael,由 Stellan Skarsgård 饰)有一段哀叹般的自白:
为了打败敌人,我注定要使用他们的工具。为了他人的未来,我焚烧自己的良知。为了一个我永远无法看见的黎明,我焚烧自己的生命。
第二季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发生在莫斯玛议员(Mon Mothma,由 Genevieve O’Reilly 饰)在参议院痛斥帕尔帕廷皇帝(Emperor Palpatine)的一场演讲中:
言语与真相之间的距离已成为一道深渊……当真理离我们而去时,当我们任由它滑落、任人从我们手中撕走时,我们就会暴露在那最凶猛怪物贪婪的血盆大口之下。
戈尔曼的游击战士德丽娜(Dreena,由 Ella Pellegrini 饰)在最后一次电台广播中发出的呼喊,令人联想到 1956 年布达佩斯与 1968 年布拉格那种绝望中的电波呐喊。如果你想感受这部剧的内核,这一幕就是一个缩影。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1] 《安多》中的演讲都很有份量,几乎重到不像是《星球大战》。但它们正做着优秀神话与幻想作品该做的事:唤醒我们那些早已因世故麻木而迟钝的感知,让我们重新看见、重新感受真实的存在。
然而,神话并不总能提供答案。剧中最重要的一段演说,来自年轻革命者内米克(Nemik)所写的一份宣言。他这个角色有点像年轻版的托洛茨基(Trotsky)。内米克的言语在剧情中被多次引用,既成了号角,也成了一种理念上的防线:
斗争有时会看起来毫无希望,这点我早已知道。孤身一人、摇摆不定、面对庞然敌人显得渺小无力。
请记住:自由是一种纯粹的观念。它会自发诞生,不需要引导。银河各地不断有随机的反叛事件发生。有整个军队、整支营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早已加入了这场斗争。
请记住:反抗的前线无处不在。哪怕是最微小的一次抵抗,都会推动我们的阵线向前。
还要记住:帝国对控制的渴望如此病态,正因为它本就不合自然。暴政需要持续不断地强力维持。它会破损,会泄露。权威是脆弱的。压迫不过是恐惧的面具。
这段话感人至深,也揭示了某些深刻的真理:暴政并不稳固,而人的自主渴望是与生俱来的。但若将“自由”视作一个自然纯粹的正面概念,其实并不那么理所当然。《安多》没有回避反抗阵营内部的分裂与矛盾:有人渴望彻底无政府状态,有人想肢解银河帝国,有人甚至根本没想那么远。第二季一开始,我们看到一群新共和国主义者内部因争权而爆发愚蠢又致命的内讧;而到同一季结尾,最大的反抗同盟竟也背弃了曾经的领袖。
所有这一切都在提醒我们:自由既不是一个不假思索就能掌握的观念,也不是不经训练就能实践的现实。这话听上去或许漂亮,或许能打动那些不愿深究自身假设、却想为“真理与正义”而战的现代西方人。但说到底,这种理念其实只是剧中另一句台词的延伸:“反抗是建立在希望之上的。”
然而,虚幻的希望是危险的。真正的革命往往血腥可怕,很少能带来持久的自由。世俗的革命尤其如此。如果人不相信尊严来自神,就很容易在衡量“为达成目标所牺牲的生命”时进行冷血地计算;如果人不承认人类普遍的堕落,就极容易低估在一片血与火的废墟中建立公平社会的难度。当对神护理和末世公义的信念淡去,悲观失望、肆意妄为便会趁虚而入,争抢权柄。
我欣赏《安多》的深度,正因为它让我们有机会讨论这些严肃的议题。我欣赏它的叙事之精巧,甚至连它提出的解决方案也能被它自己有力地解构。“革命之后会发生什么”这个问题,从来都是个难题。如果我们从自己的历史中没有看清这一点,《安多》会提醒我们: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银河里,同样如此。
最终,即便是《安多》也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一些更深的东西。在第二季第七集中,同名主角卡西安·安多(Cassian Andor)终于遇见了一个对原力有所感知的女性。她并不是绝地武士,只是个普通的厨师,但她有一些治疗的能力。当她为他疗伤时,告诉他自己感知到的一切:他生命中的种种遭遇并非偶然:“他们正在聚集……这一切都有目的。有个地方他非去不可。”
卡西安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但知道剧情走向的观众心里明白,她说的没错。确实有某种力量、某个存在,在幕后推动着这一切。尽管经历了那么多毁坏、邪恶与痛苦,却仍有某个“良善的目的”在塑造着事件的进展。另一位角色也提到,也许这个“某物”非常重要,卡西安应该“接纳它”。在《安多》或《侠盗一号》中,我们并没有看到卡西安真的这样做了。但我喜欢这部剧愿意揭开帷幕,即便只是一瞬。我很感激托尼·吉尔罗伊(Tony Gilroy)和他的团队拥有足够敏锐的叙事直觉,他们意识到:我们需要一种不同的盼望。
当然,这并不是说《安多》是一部什么基督教作品。剧中的原力太模糊,根本无法与任何信仰划等号。但《安多》这个宏大的虚构世界,却揭示了许多关于人性丰富性与复杂性的真实面貌。它展现了一种最纯粹意义上的“人道关怀”,唤醒我们、激励我们抗争邪恶。它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命,其实正并行于一个更宏大的计划,一个最终会胜利的目的之中。
这,正是我们今天同样需要的盼望。
本文最初发表于安德鲁·穆迪(Andrew Moody)的博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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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玛尔瓦·安多(Maarva Andor),在自己的葬礼上通过一段录音演讲激励费里克斯的工人们奋起反抗。监狱头目基诺·洛伊(Kino Loy,安迪·瑟金斯[Andy Serkis]饰)在动员纳金纳5号监狱的囚犯们起义时,言辞恳切却难以成句。
译:MV;校:JFX。原文刊载于澳大利亚福音联盟英文网站:Andor: Star Wars for Grown-ups.